2015年9月29日

逆行於群眾中—太宰治的《御伽草紙》


我在二手書店購得此書,這是我所收藏的第二本太宰治的著作。與其說是著作,亦可說是太宰治借用已經存在的民間故事或是童話故事,用以宣揚自己的理念。看著封面的說明,我已經知道:讀這本書並不會得到令人愉悅的感覺。

開宗明義,太宰治在書的開頭寫著,因為在戰爭時期一家四口躲在防空洞當中,躲防空洞的時間無聊至極,所以當父親的決定要在防空洞裡面講故事給小孩聽-這就是這本書的由來了。

太宰治一共講了六個故事,有日本的故事四個,聊齋的故事兩個(臺灣版額外收錄)。有些故事當中,我甚至看到了太宰治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角,有些則是太宰治重新詮釋了故事,儘管故事結局沒變,他仍然提出新的看法。例如「肉瘤公公」因為與野外的鬼怪喝酒狂歡合得來,因此消去了臉上的肉瘤;另一個村莊的肉瘤公公知道這個消息以後,也想消除臉上的肉瘤,只是跟野外鬼怪合不來,鬼怪們誤認了這位肉瘤公公的意思,就把先前的肉瘤還給他,使得他臉上長了兩顆大肉瘤...

故事的原意是「不要羨慕別人」,但太宰治認為隔壁村的肉瘤公公只是「舞跳得太難看而導致誤會,是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事情」。就這樣簡單地轉一下詮釋角度,也許就能撫慰許多戰火下的心靈。除此之外,這裏面的六篇當中,有四篇牽涉到愛情觀。如果各位讀者熟知太宰治的生平,就很容易聯想到是他自己的心得感想。《喀蚩喀蚩山》的故事講述一隻貍貓與兔子的互動故事,引申為老男人對青春少女的愛戀。老男人(貍貓)投下的是真愛,青春少女(兔子)卻是以一種天真無邪的方式捉弄對方,把對方給害死了,卻仍然可以用水汪汪顯露純潔無知的大眼睛凝視對方。在《舌切雀》的故事當中,已婚的老男人想要的只是一個談心的對象,可是能夠談心的對象是一隻會說話的麻雀。在《清貧譚》的故事當中,談到的是價值觀的落差,愛菊養菊誰會種得好?這一切的一切,都有太宰治的自我投射。

其實,把養菊當成是職業的人與養菊當興趣的人相比,當職業的人才會種出更好的菊花。有興趣種菊花的人雖然自命清高,不以賣菊花維生,在技術上而言,仍然是輸給了以種菊花為職業的人。太宰治是藉這樣的故事,酸了一群眼高手低的人。

最後一個故事《竹青》也是取自聊齋,不得志又趕考未中榜的書生魚容,當他在江邊哀怨自己的仕途時,他幻化為一隻自由自在的烏鴉(夢境?實境?),而且還喜歡上一隻名為「竹青」的雌烏鴉。竹青允諾長相廝守,但烏鴉魚容卻被軍人射下,在那一刻,魚容醒了過來,他仍然是那個不得志的書生,卻突然驚覺:平安過日子最好。晚年,他再也不不求功名,只求與妻子安詳過晚年。

回到本書的一開始,這是一個父親躲在防空洞裡面,說故事給兒女聽。在那樣的氛圍下,當然平安就是福。太宰治非常不喜歡一般日本人的「集體想法」,例如日本第一,例如求榮華富貴。太宰治也不喜歡善惡分明的故事,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沒有誰對錯。藉由這六篇故事,我很容易看到愛情上屢遭失意,生活上迄求平安的太宰治。

這本書首次出版的年份是昭和二十年十月,正好是日本宣告投降之後兩個月。在那個年代的文學作者,應該不會有人想寫一本「童話故事書」給讀者看。這不是一本給小朋友看的童話故事,選擇在戰爭結束時出刊,多少都有一些反省的意味在其中。時至今日閱讀此書,太宰治於日本人的集體主義中逆行,仍然是日本社會當中,需要被保留下來的聲音。




附註:這個台灣版的書多收錄了兩則太宰治所詮釋的聊齋故事,所以日文原版只有四個日本民間故事。




2015年9月20日

從《天皇的御廚》,我所看見的日本歷史


我的日本歷史知識,都是由日劇、日本電影教給我的。從《龍馬傳》到《篤姬》、《八重之櫻》,每看一部日劇,我會自動去清查周邊資訊,以分辨真實歷史與戲劇之間的差異。再者,日本的歷史劇幾乎都集中在戰國時期與幕府末年(近代史),常常都是以某位日本歷史人物當主角,而其他人當配角,下一齣則換其他人當主角...在這樣不斷重疊演出之下,很多日本歷史人物的關係都可以弄得一清二楚。當然也有些「黑歷史」是日本戲劇不曾提及的:如何征服琉球,如何征服北海道,如何征服朝鮮、滿州,統治台灣....

而這部《天皇的御廚》,恰好是銜接從明治到昭和時期的庶民歷史,也正好可以從編劇的眼光當中,知道那時候的日本人在想些什麼。主角名叫秋山篤藏,從一個不知道該做什麼好的小屁孩,一歩一歩地走向自己的廚師人生,繼而成為天皇的御廚。戲劇是由小說改編而成,而小說更是由真人真事做為寫作的根據。不過因為是小說,因此故事中的主角與真實的人物名字差了一個字,小說也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加入作者想要添加的東西。這次從小說到戲劇,又再改編了一次,但基本上,發生的年代時序是不變的,戲劇的故事對白則更貼近現代社會的脈動。

戲劇的主人翁「秋山篤藏」生於明治年間,那是個維新的年代,新事物不斷地被引進日本,食材也是。例如蝸牛入菜,例如四隻腳的牛肉可食用,都是明治時代的事物。一如秋山篤藏的哥哥在東京學法律,那個年代的日本人都希望向外國學習工程、政治、法律,因此留學的國家以德國、英國為主。若是當時候說要去法國學習美術、烹飪,都算是少數中的少數。秋山篤藏得到「前妻」的諒解(後來還是團圓),大哥預先拿自己的家族繼承份額給他,他才有辦法前往法國麗滋酒店,從學徒開始做起。透過編劇的台詞,篤藏妻子的旁白(黑木華飾),這個篤藏的個人發展與日本邁向大國的發展史連結在一塊:篤藏從小屁孩變成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男人,日本也從法國人口中的「黃色猴子」,與歐洲強國平起坐。

每一集戲劇一開始,篤藏的老婆旁白就會大致上交代那年發生什麼事:例如打贏日俄戰爭,例如滿州國成立。但是卻都沒有交待,篤藏對這些世界大事的看法,似乎要到了篤藏進了宮內廳當御廚,篤藏才會有知覺,自己是跟世界大事是連結在一起的。

感謝日劇,我把日本近代史的年號、天皇都背了下來。這對理解臺灣史有相當的必要性。這齣戲讓我知道當時的日本人在想什麼,而現在的日本人(編劇)在想什麼。日本人因為「黑船來襲」事件開始,深深地感到自身科技的不足,便開始向外學習。明治時期算是「投資」,到大正、昭和時期,就算是驗收回本了。歐美列強有什麼東西,他們也想要相同的東西:歐洲有航海術,日本就去學航海術;歐美國家四處佔領殖民地,日本最後也就取得了一塊殖民地-臺灣。日本求的是與大國平起平坐的地位。一如篤藏被召回國,辦理大正天皇的登基宴會,這件事情是要證明「他們也能辦出一流的西洋宴會」。大正天皇在位不久,關西大地震接踵而至。篤藏與他太太所想到的都是災民,顯示了日本人的國家社會意識高於家庭-
換成在其他國家,應該會先確認家族成員的存活吧?

昭和天皇即位,要接待滿州國溥儀(溥儀真的去過日本),那一餐,溥儀的隨從人員把篤藏製作的精緻餐點全部都翻了一遍,溥儀隨從怕的是溥儀被謀殺,但篤藏關心的卻是「他的廚藝被毀了」,篤藏要等別人告訴他這樣的國際情勢,他才能理解,但從戲劇來看,他未必感同身受,未必能理解溥儀當時又驚又怕的情緒。對於篤藏而言,他只要忠心耿耿地服侍日本天皇。其他的,似乎都不在他的關心範圍之內。

然後就是二戰,編劇只有小力地鞭了一下軍國主義:陸軍軍部吃得比天皇好得太多,御膳房有好幾位年輕廚師都被徵召去打仗。但是不論篤藏,或是他的妻子,或是劇中的其他人,都沒有任何對戰爭有批判的說法,就連昭和天皇都願意與庶民百姓吃相同的食物,「大家要忍耐」。我的質疑是:沒人攔得住這些軍人嗎?軍人都說是「為天皇而戰」,軍部要出兵,都需要天皇的印章。天皇需不需要對戰爭負責,至今仍是歷史學家爭論的議題。

日本戰敗之後,進入了「同盟國軍事占領日本」時期。這個時期有六年之久,同盟國軍隊(主要是美國)透過日本政府管理日本國土,也開始選擇戰犯-天皇當然也是戰犯選項之一。篤藏最擔心的是「天皇會不會受到懲處」,篤藏為了天皇不被當成戰犯審判,努力討好同盟國占領軍,要求來者不拒,凡是做三明治、到府做菜、甚至扮成鴨子,任佔領軍羞辱也OK....

「只要天皇沒事,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天皇子民的心裡,都是這麼想的。劇情只呈現了日本人戰敗受辱,但,其他地方受戰爭所害的人們呢?

最終,天皇沒事。天皇就象徵日本國,天皇是日本國牢不可分的的一部分。正如宇佐美主廚所說的「天皇像是味增」的言論,我可以理解他這麼說,但我仍然需要一段時間,理解天皇與神格之間的關係。中國皇帝都稱「天子」,但仍然有被推翻的一天,日本天皇在日本人心目中的神格化的地位,是我這個外國人難以想像的。同盟國佔領期間,曾經想要廢除天皇,但最終能夠理解,這是實務上的不可能,只能讓天皇走下神壇,放棄神格地位。

最後還是回到老話:我很喜歡日劇,因為製作成本高,因為考究扎實。《天皇的御廚》讓我看見日本人的樣子,不過日本的歷史劇一直都是呈現「好的那一面」,有另外一面都是避而不談的。

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