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8日

黃色大門與奉俊昊的《尋找天堂》

註:本篇投稿至 放映週報 

「為什麼  2000 年開始的 10 年間,韓國電影這麼厲害?」

「那麼,我要告訴你有關 1990 年,『黃色大門』的故事。」奉俊昊導演如是說。

看這部紀錄片,是被奉俊昊導演吸引過去的。他跟我同年,大我幾個月,有可能是「大我一屆」,而我們同樣都是熱愛電影的影癡,只是他在韓國,我在臺灣。他成了世界知名的導演,而我只能寫寫紀錄片心得感想,回顧 80、90 的美好時光。如果不是奉俊昊,這個名為「黃色大門」的電影同好研究會故事應該不會被發掘。

這部紀錄片的故事起點大約是 1992 年,但是我說故事可能要從 1987 年開始說起。那年 12 月韓國剛舉行過總統大選,當選者是盧泰愚,他被視為是全斗煥的手下,仍然是軍政府掌控大韓民國。1988 年韓國舉辦奧運,而那一年奉俊昊入學延世大學社會學系,這是學生街頭運動的搖籃,奉俊昊會跟著學長上街,製作「莫托洛夫雞尾酒」向軍警投擲──奉俊昊說玻璃瓶中其實只是裝水溝水,用來嚇唬對方……。

同樣是 1987 年,臺灣解嚴,社會從蠢動到躁動。《影響電影雜誌》發行與《悲情城市》都同在 1989 年發生。那時候的我還是五專生,班上有位蔡同學喜歡玩影音設備:雷射碟影機,純銅音響線,高級木頭音箱。我在他家看了好多好多片,除此之外就是星期六下午到西門町一個人看電影,或是在重慶南路書店,站著看完一本《影響電影雜誌》。在當時,這本雜誌就已經是 180 元一本,而那時我的身邊沒有電影同好。

1990 年,奉俊昊休學,服兵役兩年;之後復學,成為『服完兵役的大人』。這時,韓國社會氛圍不一樣了,當年度當選的韓國新任總統是金泳三,他是反對派文人,軍政府不再執政(臺灣要等到 2000 年的陳水扁),學生運動也就沒有施力點,好像有一種能量無處發洩。然後奉俊昊朝向他最愛的電影走去,參加「黃色大門電影研究會」。此時,臺灣新電影時期正在轉型,1991 年有李安的《推手》, 1993 年發表了《囍宴》。臺灣進入一種每年都有好作品,但票房都不好的境界。李安除外。
換個場景:東國大學戲劇電影研究所研究生崔鍾泰,因為覺得上學「學不到東西」,決心休學,把學費拿來租辦公室,準備用來籌辦模特兒經紀公司。後來認識延世大學社會學系的李東勳,李東勳又找來他的學長奉俊昊,就這樣,兩個社會學系學生向一位從電影系研究所休學的學生,在一個商業大樓的辦公室,開始學習電影理論與電影史。第四位加入的是延世大學歷史系的林熏娥,自此這個小團體逐漸擴張開來,加入的人都是電影愛好者,但除了崔鍾泰之外,全部都不是本科生,只有後來再加入一位曾經擔任電影副導的金錫佑。
他們稱自己的組織是「黃色大門」,並且「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方式為黃色大門強化了意義──事實上,只是因為他們辦公室的門漆了黃色,叫外賣的時候都是向餐廳說:「京西大廈 202 號 2F,黃色的那扇門」。如此簡單。
這一群不是電影本科的電影愛好者,是這樣學電影的:他們去四處找尋外國電影錄影帶,花時間拷貝,當成社團資產。錄影帶的拷貝時間是一比一,拷貝者幾乎都是奉俊昊,黃色大門裡面收藏了 500 多支錄影帶,差不多就是奉俊昊看過的數量,有的時候還要拷貝兩支;他們把團體分成導演部、評論部、編劇部,以這三個面向對電影進行討論;錄放影機的進步,使得看影片可以快轉、倒轉、暫停,這使得看電影可以逐格逐場次分析鏡位、攝影機運動。
我想起了臺灣臺大電影研究社,那是一個學生社團思潮的發源地。我雖然沒有參加過,卻知道裡面出了很多名人。我也參加過一兩次小眾的電影研究同好會:在西門町國賓戲院看電影,結束後到成都路麥當勞點一杯可樂,討論剛才的觀影心得。其實,同一時期,首爾校園附近都還有很多很有影響力的電影研究同好會,我相信這群電影愛好者都是 10 年後韓國電影的棟樑,但黃色大門電影同好會產出一位奉俊昊。
「黃色大門」內的成員雖然都喜歡電影,但每個會員都是青澀的年輕人,他們用電影暫時找到了寄託,可是大家喜歡電影的方式大不相同。擔任過副導的金錫佑覺得,這群人在扮家家酒,以研究技術語法為主的奉俊昊等人喜歡從錄影機的定格或慢速中研究電影,女生們想看到的則是電影中想要帶給觀眾的意義。此外,發展兩三年的社團都因為成員年紀漸長,有新的職涯方向,這樣對於偏向校園社團的黃色大門電影研究會很難繼續存在下去,他們宣布解散。實際上,這個社團應該存在不到三年。但是,奉俊昊開始卻認真地把電影當成未來的職業。1993 年,他考入韓國電影學院,開展他的電影生涯。

我在九二一地震之後考上電影系,但從 1999-2008 近 10 年之間,臺灣卻以拍攝紀錄片為主流,大家都覺得那段期間是臺灣電影的低谷,當我考上電影系那年,奉俊昊已經用《綁架門口狗》(Barking Dogs Never Bite,2000)開始成為票房導演,2003 的《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更奠定他在韓國影壇的地位。這就明顯看出臺灣電影與韓國電影的消長。
回過頭來,奉俊昊的第一部作品是使用 VHS 攝影機拍攝的定格動畫《尋找天堂》,這部短片只有黃色大門的成員看過:一隻布偶猩猩待在地下室太久,居住的地方又有「便便怪物」侵擾,於是決定要離開地下室,找尋從電視機裡面看到的草原與大樹。經過路上的許多波折,猩猩布偶終於抵達草原與大樹,但鏡頭拉遠之後……猩猩布偶還是待在地下室中,透過電視看到自己抵達了草原與大樹。
這是個饒富趣味的結局,猩猩布偶到底是真的去過、留下紀錄,還是從未出門,電視影像只是它的夢想?導演留下一個懸念,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對應到當時奉俊昊與其他黃色大門成員的狀態,再恰當也不過,所有人都想找尋出路,而奉俊昊選擇了電影。我之所以喜歡這部紀錄片,是因為看到那群 80 年代韓國年輕人,由電影中追尋自我的過程。這個狀況應該不只韓國有,可能日本有,香港有,全世界都有。我從這部紀錄片中,也想到了自己的過往軌跡。
致敬 80 年代的年輕人,也鞭策我自己。 



2024年11月2日

白南準:月亮是最古早的電視

註:本篇投稿至 天下獨立評論

我,五專電子科畢業,大學念資訊工程,後來又去念了電影系。我很早就對電子藝術或是科技藝術產生興趣,大概都可以說出這些作品所使用的技術,但我最最最苦惱的是:我缺少哲學性的思考去「應用」這些技術,然後做出我自己的作品。

我得承認,我可能還是理工腦。袁廣鳴、豪華朗機工、黃心健,這些我都知道。每年還有桃園的科技藝術展,有的時候看展不禁會說「這樣也行!」但創作者是有想法的,我就是推不出自己的藝術創作,徒呼負負。

「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1960年代的數位先行者

第一次聽到白南準這個名字,可能是在2011年,北藝大的關渡美術館舉辦了一次「未來媒體藝術節」,策展人還是現在的北美館館長王俊傑。後來北美館有好幾次科技藝術展或是錄像藝術展,常常都會展出白南準的作品。

那時候已經知道,白南準被稱為「錄像藝術之父」。不過看了這部片才知道:早在我出生的1969之前,白南準就已經是美國的「豪華朗機工」了!而在台灣電視頻道開始商業放送的第二年(1963) 他就開始把映像管電視機當成是創作的畫布。

各位都知道,那是個還沒有個人電腦的年代,更別提小畫家或是北野武賣Canva,我還沒出生,爸媽甚至都還沒結婚……

白南準1932年出生在日本殖民時期的朝鮮,算起來是我父親的輩份,但仍然比我爸多了十幾歲。他出生就是在一個金湯匙家庭,二戰後還能夠被家裡送去德國學作曲。白南準被啟蒙,是遇上了奇怪音樂家約翰凱吉(John Cage) ,這位音樂家的理念是:「所有會發出聲響的都是音樂!」(Everything we do is music),所以表演並不只是彈奏樂器,還可以丟錢幣占卜、開關鋼琴鍵盤蓋、甚至推倒鋼琴發出聲音……

看到這些,白南準想到的第一句話一定是「這樣也行!」然後,他與約翰凱吉成為終身摯友,走上了一條非常不一樣的道路。

白南準把映像管電視機當成畫布,他在70年代玩弄的電視機視覺技巧,一直要到80年代才出現在酷炫的音樂錄影帶MV中。

白南準的影像哲學

白南準一開始做的表演也是跟聲音藝術、行為藝術有關,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都被他納入藝術之中。後來他注意到「電視」這個單向傳遞影像訊息的裝置:閱聽人只能接收訊息,那他們的質疑或是抵抗該如何表現?

不需要念過電子學的人也可以知道:映像管電視如果受到外在的通電線圈、或是強磁性的磁鐵影響,畫面就會扭曲。那,如果是尼克森演講時,畫面產生扭曲呢?這就有特別的意義存在了。

此後,白南準把映像管電視機當成畫布,開始控制電視機映像管內的射線。他故意扭曲影像,或是產生色偏差,或是製造疊影、鬼影,其實都是修理電視機的師傅想要修復的「故障問題」。「月亮是最古早的電視」正是白南準在電視機裡面畫出一個月亮,甚至可以呈現滿月、上弦月、下弦月。他在70年代玩弄的電視機視覺技巧,一直要到80年代才出現在酷炫的音樂錄影帶MV中。此後他玩電視機越來越順手,而那時的我才上小學,電視機如果出現雪花,總會叫工人來修理。

那時,美國的電視頻道蓬勃發展,各州都有自己的地方電視台。白南準當時就有一個想法:「每個藝術家都應該要有自己的頻道」。這不就是預言了日後YouTube自媒體的發展?白南準的另一個大型錄像作品《電子高速公路》,用336台電視機組成美國的形狀,用50個訊號來源代表美國50州,放映代表各州的影像。1988年因為首爾舉辦奧運會,白南準則使用1003部電視機組成一座4層樓高的電視塔《多多益善》,放置在韓國現代與當代藝術博物館的中庭。

時至今日,我們承認有「錄像藝術」這個派別,白南準是開山始祖,但陰極射線管的電視機卻變成了古董,白南準的作品都被收錄進美術館,成為真正的藝術品。未來的視覺藝術,其技術內涵可低可高,從小畫家、個人電腦、Touchdesigner 一應俱全,裸視3D與VR、AR甚至還需要寫程式。但這一切仍然需要「意念先行」──

我仍然持續思考這世界上的哲學問題,那是任何藝術作品高度的先決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