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6日

退稿精選:瘋傳銷

註:本篇為參加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我的九零年代」徵文活動之退稿。

那是一九九五年,政治上,我們準備第一次直選總統;經濟上,我們追求財富,並使用各式各樣賺錢的工具與手法,其中一樣,就是傳銷。

我是在一九九五年夏天,接到以前公司同事莫名的邀約,然後就莫名地參加一場產品說明會。在觀看「魚油溶解塑膠杯」「萬用清潔劑示範」「嚇人的螢光洗髮精」等展示的同時,我看著我眼前的這位同事:他大我五歲,技術學院畢業,以前在公司裡面,他是電子技術的僥僥者之一。他為什麼在這個場合裡?而我已經是在四個月之內第二次被朋友找來看產品說明。到底這家公司有何魔力?

就這樣,我願意到傳銷公司去聽第一場說明會;就這樣,我願意去公平會找資料,去證明這家公司的真偽。三個星期以後,我提了一箱試用品回家,代表我開始成為這家公司的傳銷商。我還記得那一場我第一次聽到的創業說明會,一個胖胖的,笑容可掬的,左下巴附近有顆痣的傳銷人,用南洋腔的國語講述「成功的秘訣」「賺錢倍增的秘密」等等議題;我也沒忘記當天會後被帶往南京東路附近的公寓,那兒有其他笑容可掬的「上線」在歡迎新夥伴加入。然後,我變成傳銷界的一份子,開始「列名單」,開始「不曝光邀約」,開始勤背「賺錢的秘訣」…

那真的是一個「全民動員做傳銷」的時代。除了日常清潔用品做傳銷,甚至BB CALL、鑽石、靈骨塔、健康食品、健康床、健診、大部頭書籍、旅行業,幾乎都可以做傳銷。而參加者的職業,從大老闆、公職人員,到工程師,一直到軍人,到學生,到家庭主婦,到警察,甚至是國家級研究單位的研究員,傳銷橫掃台灣每一個角落,傳銷公司附近的麥當勞門口還貼著「謝絕傳銷人員」。我從事的那家傳銷公司還曾經在林口體育館辦理傳銷商大會,旗海飛揚,口號與熱門音樂迴盪在體育館中,海外旅遊,年終分紅,汽車獎勵…一張張看板大小的支票在舞台上川流而過,歡呼的盛況不知道該比擬成政治動員大會,還是宗教佈道大會。藍綠候選人也都會順便來拜一下碼頭,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裡票最多。

那一陣子,我很忙,忙著打電話邀約,忙著培訓自己的組織,忙著參加教育訓練,從台南走馬瀨農場到湖山原野樂園,從阿姆坪到板橋文化路。所有傳銷公司都積極主辦或協辦各種公益活動,讓傳銷公司的名字出現在報紙頭版或是讓報編下一個「愛心不落人後」的標題。但是翻過來在報紙社會版,還是有許多關於傳銷壞的消息。大學生下課後不是往營運中心跑就是自個兒宿舍開起產品說明會;軍人由連長帶頭參加,簡直是在傳銷公司裡開起莒光日;警察參加傳銷,派出所等同是發貨中心。上線們早就開始計算數學公式,想辦法謀取最大利益,想要知道幾個人,共同投資多少錢,可以立刻取得中階或高階的利潤。有一陣子,我所從事的傳銷公司與一家銀行合作推行「認同信用卡」,刷卡大量進貨成了晉升的最快方式。沒多久,那家銀行宣布中止與傳銷公司的合作。

九零年代末期,隨著三光吉米鹿事件,以及電視購物通路、網路購物的興起,想購買特殊的商品,或是要小額創業,都不再是困難的事情。傳銷的熱潮慢慢散去,但從未平息。因為,台灣人可以用來做夢的工具太少,而台灣人的夢卻都太大。

貳零零八年年末,在報紙的頭版下方,那位一個胖胖的,笑容可掬的,左下巴附近有顆痣的傳銷人又出來做廣告,他開了一家新的傳銷公司,這是他所從事經營的第三家。我不知道他的夢滿足了沒?進入二十一世紀,回頭看那句慷慨激昂喊了無數次的「做某某公司一輩子」的口號,我笑了笑,闔上報紙,讓九零年代隨風在南京東路的上空散去。

2009年7月4日

影像存在之必要性:《尋找布洛斯基》

一九零九年,美國人布洛斯基來到香港,從事電影事業;

一九一二年,布洛斯基跑到上海,結束了他的中國電影事業,離開中國,進入日本。

他在中國的這幾年之間,完成了一部報導異國風情的電影:《經過中國》。

………。

二十一世紀初,台灣的國家電影資料館輾轉獲得一套電影,正是這部《經過中國》;於是台灣一群對電影史癡迷的學者們,展開了追尋布洛斯基的行動,並且完成了這部紀錄片:《尋找布洛斯基》。

說真的,當時的布洛斯基純粹只是一介商人,只是在那個年代裡將商品互通有無,大賺一筆;但是布洛斯基也沒有想到,他進到中國的時間剛好是中國遭逢劇烈變動的時刻: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滿清朝代結束,民國剛起。而我們小學時候所念到的辛亥革命,我們居然可以從影片中得見當時後的生活情形!

電影史學者廖金鳳老師是這部片中唯一的主角,他跟著布洛斯基的腳步,到達日本橫濱,去到美國,看布洛斯基墓碑;到香港,到中國,看看布洛斯基曾經拍攝過的地方。《經過中國》這部影片出土前,我們只能從僅存的一些平面照片知道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大約的樣貌,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二零零九年,我們可以從《尋找布洛斯基》這部紀錄片當中得到動態影像的對照。香港的登山纜車…變化不大;香港的雙層電車…街廓的曲折依然保存,但兩旁的商家與行人早已不復見。橫濱的大葉高島屋從一百年前就矗立至今,明十三陵在一百年前還是光禿禿的地方,原因是那時滿清剛被推翻,滿清時期無人理會。而現在,明十三陵沿途花木扶疏,遊人無數。無論是布洛斯基本人,或是廖金鳳老師,或是導演攝影,甚至是當下在座的觀眾們,都萬萬沒有想到,有一捲影片可以保存一百年,在一百年後讓後世的人驚訝讚嘆。

這讓我想起 Chauvet Cave 的壁畫,那是三萬五千年以前的原始人畫的;敦煌石窟,最早的畫是公元 366 年開始。可惜,那些都是靜態畫作;而自從電影發明之後,最早一八九六的「火車進站」是在台灣割讓給日本後一年;我們現在可以透過影片看到孫中山在演講,我們也看到了一九四一年在日本統治下的《某一天》。綠色小組與羅興階在街頭拍攝了不少抗爭的紀錄影像,這些一切的一切,我不由得感慨:動態影像的紀錄工具,是不是發明了太晚了些?

影像工作者在歷史紀錄上所扮演的角色是超越其他紀錄方式的。影像工作者也應該要有如此認知:我們的作品應該要能夠流傳久遠,《尋找布洛斯基》讓我們找到了影像工作者應該仰望的榜樣。